双面杨箕：“暴富村”的光鲜与粗陋

【搜狐焦点广州讯】从2010年5月下旬开始拆迁，到2016年5月18日正式回迁交房，广州知名城中村杨箕村的改造就此画上句号。每户的回迁面积在150-250㎡之间，个别过400㎡，每户房产价值675-1800万。“一夜暴富”的故事成为人人茶余饭后的较佳谈资，艳羡和嫉妒的目光笼罩着这个不大的回迁房小区。光鲜之下，这些房产均为集体宅基地，无法出售变现。除去“千万富翁”的标签，是日光之下无新事的普通人生活，甚至更加粗陋。

走进“暴富村”

5月18日收楼，一周时间不到，已经有不少村民全家都住进了新房。“从开始征地、建房、入住，一共五年，一家老小都在外面租房子，好多人一拿到钥匙就搬进去住了。”富力东山新天地的一位保安对杨箕村旧改历史如数家珍。“房子还没装（修）好，（墙）一摸上去手都是白的，都没有过油灰。”

（△东西向的杨箕大街，左边是富力东山新天地，右边是杨箕村回迁小区）

5月24日，记者来到杨箕村复建房小区。小区的大门对开的就是杨箕大街，回迁楼上的门牌号也是写着“杨箕大街XX号”。走进小区，如果不是因为看到周围高大的住宅楼，会以为这里还是昔日的杨箕村：小区里除了偶尔几个保安和中介人员穿着西装，其他人都是穿着打扮较为随意的村民，不时会有妇女和老妪在大庭广众下围着光屁股的小孩换尿布，周围来来往往的村民，也没人投过去异样的眼光，仿佛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物业规定的大阳台防盗网样式）

（△村民正在进行装修申报）

所有的回迁房的物业都是精装修，燃气灶、抽油烟机、消毒碗柜、热水器、洗手盆柜都是名牌产品，不过，村民要装阳台防盗网的话，必须要按物业统一标准，装空调也要到物业申报验收，改造大的还要先提前申请，等三天审批通过后，交一定的保证金才能开始动工。保证金1000-5000元不等，验收后可退。因此A区首层村民们申报通燃气和申报装修的地点，也是整个小区最热闹的地方，填表的、拿着一摞百元大钞交保证金的，面对面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

（△小区里的临时家具街铺）

由于房子已装修好，买了家具就能入住。商人们嗅准了机会，联合物业，在住宅楼与李氏宗祠之间临时搭起一整条的家私街，像极了大卖场，品牌入驻3-6个月，供村民有足够的时间选购。家具街上，一家比一家广告牌上的字大，不少着重强调可“定制”、“全屋”家具，散发出一种争先恐后的“来我家买呀来呀”的热情。三菱空调的销售经理透露，没有只买一台的，“至少都是五台起，最多的一次买了十三台”。

更有魄力的商人已经“进驻”了住宅楼里。拿出一套大户型，做个装修好的样板间，墙纸、床、窗帘、电视柜、桌椅一应俱全，几家供应商还能凑一桌麻将打着，有人进来参观“哗”地一下都站起来，给拿画册看的，招呼村民坐下的，拿笔出来算价格的，十分热情。

（△建好的游泳池）

（△在建的幼儿园）

小区中心是一个露天泳池，种一圈儿高高低低的树和灌木，就是园林了。红墙青瓦的围墙外，专为回迁房村民建造的幼儿园，外立面已经完工，红墙配上五颜六色的窗户，楼前还有一片空场地，估计会做成小操场或小球场。“大概一两个月就能建好吧。”一位工人告诉记者。

（△村民打发时间的方式，和以前并无两样）

没有小卖部，连买瓶水、吃个饭都得到小区外面去。承诺的“多个文化活动站、老年人服务站点、居民健身设施”大概还没建好，杨箕村民还是习惯聚集在祠堂。重建的祠堂里放有麻将桌、乒乓球桌、茶桌……杨箕村民还像以前那样，吃完饭就坐门槛上抽烟、唠嗑，大大小小的活动启事也只张贴在祠堂墙壁上。这里，没有朋友圈、微信群，祠堂仍然是杨箕村民生活和信仰的依靠，也在这，形成了他们独特的消息传播特色。

（△左为杨箕村收费标准，右为富力东山新天地收费标准）

杨箕村民还有专享的优惠。在小区办理宽带的中国电信工作人员向记者出示了两张收费细目：同样是中国电信20M宽带，东山新天地一年收费1989，而在杨箕村，只需要1389元，便宜了600元。有线电视也是，东山新天地安装的是广东省有线电视，26元包月，而杨箕村是用珠江数码信号，加上网套餐和返钱抵月租，算下来比省有线更划算。

（△村民入伙前请人“看”家中风水位）

过去，杨箕村民普遍信奉神明，遇事都要先祭拜。现在，这种“习惯”也带进了杨箕村回迁房里。每栋楼下都张贴着祭拜小心火烛的物业通知。在A区某栋6楼一户人家里，男主人正在一位老伯的指引下，确定家里供奉观音的神位，地上还摆着入伙时烧的香台。隔壁一户的女主人见状，在一旁等候了半天，也恭恭敬敬地将老伯请进屋，求他帮忙看看房间里的床横竖该怎么摆，还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生辰八字，俩人嘀咕着听不懂的话。

经过那6年强拆、对峙的不堪历史，他们把那种高度的警惕和提防带到现在的生活里。记者在空调店询价的时候，拿在手里的手机摄影忘了关，后面突然有人一把抢过手机：不要录音！

无处安放的房产

虽然每户至少分到了4套房，但因为都是宅基地，没有房产证，无法出售变现，这令杨箕村民又自豪又沮丧。“我们村民之间想过户就过户，你想买？去给他当侄女吧！”一个中年男人眯起眼睛打量着记者，周围的村民都因这句调戏而心知肚明地哄笑着。中年男人是村民里穿得比较齐整的，短袖白衬衫塞在灰色西裤里，斜背着黑色的小包，头顶开始呈现“地中海”趋势，剩下的头发都往后捋，看上去像村里的干部。

另一个看起来更年轻的男人问：“你租不租？我有房。”“多少钱？”“你能出多少钱？”他斜着眼看过来。“一平米100块！”看起来像村干部的中年男人抢先回答。“100块？你开玩笑啊？”年轻男人惊道。“哪没有？人家32平米的都租3500块钱（每个月），傻仔！”一位匆匆穿梭在回迁房楼栋间的窗帘商人告诉记者，他正准备跟房东签下一间32平米大单间的租赁合同，3000元/月。

想要出租的业主，远远多于租客。“有房屋出租，四房一厅、三房一厅、二房一厅、一房一厅、一大房”的广告纸都毫不掩饰地摆到了祠堂前。

“你要租房？”一位背着坤包的姑娘刚在祠堂前站定，几个中年妇人就迫不及待地问。姑娘说，公司刚来了一批毕业生，想租个几套房给他们住。“你要几套？我们什么户型都有！”一位妇人抢着回答。“我们30套都有！”另一位妇人掰着手指就开始数：“62方、63方、65方、32方、92方、81方、76方、118方、41方，哦还有67方。”

“90-100块钱一个方。”坐在旁边一个很久没说话的老伯突然开口。“是实用面积，一方就是一方，没有公摊的。”坐在后面的另一位老妪补充。“你考虑清楚，到这儿来找我们，都在，我们可比外面中介便宜！”姑娘说对呀，你们不收中介费嘛！“你明事！聪明！”一位妇人翘起大拇指。

杨箕村未拆迁前，潜龙里一栋三层9间房的握手楼，每间月租才不过四五百。那位听“村干部”说自己的房可以租100元/平的年轻男人，脸上不自觉地有喜悦之色，而就在不到一分钟前，他刚刚很不耐烦地跟家人打电话：“我要搞清楚现在可以租多少钱才行啊！”

就在马路的另一边，富力东山新天地，销售信誓旦旦：“我们这至少能租130元/平米，等商业建起来，配套齐了，可以租到140-150元/平米。”

“暴富”神话背后的现实平地

搬进新房的杨箕村民，一边热热闹闹地准备着入伙，一边在心理上已经把自己当成这个城市CBD的主人。他们熟知一路之隔的东山新天地售价，以此作为自家房产的价值证据。

“你想一两万（每平）买？呵，告诉你，旁边（指东山新天地）卖四五万，我们这里差不了多少，可能还会更贵！”坐在祠堂门槛上抽烟的杨箕村民，偶有外人来问房子便宜卖不卖，他们都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但房子质量却曝露出品质的差别。在许多已经收楼的回迁房里，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开裂、渗水、墙面不平整。村民请来的刷漆工不得不全面修修补补一遍，才能够上新漆。“这里租房还可以，买房就算了。”一位窗帘商人私下告诉记者，自己做过许多回迁房业主的生意，“回迁房质量差很多。”

（△墙面开裂）

（△天花板不平整）

“回迁房是我们建的，但是用料什么都是村民自己提的要求，和东山新天地不一样。”富力东山新天地的一位销售告诉记者。另一名接近富力的业内人士透露，杨箕村的精装，参考的是猎德回迁标准，也得到了村委的同意。据杨箕村复建房监督小组成员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的说法：“从复建房基坑挖掘开始，村民监督小组就全程参与房屋的建造，从一条钢筋到一块瓷片，村民都盯得相当紧，一旦有不满意就要求施工单位重头再来。”

“建筑施工的事，村民哪懂，这都是拿了钥匙后才出现的问题。”一位现场粉刷的工人告诉记者。

39层高的回迁房，三梯八户，户户电梯从1楼到39楼都可以按。粗略统计了下，从39楼到1楼，中间要是停2-3次，最少要2分钟以上才能到达地面。而在一路之隔的富力东山新天地的公寓，虽然每层户数更多，五梯十八户，但对每个电梯可停靠楼层都进行了科学“分工”，同样高的楼层到地面仅需20秒。

迅速膨胀的财富，只是无法变现的固定资产。这让杨箕村民仍然处于拮据的状态。一位窗帘商人向记者诉苦：在这里做个窗帘才几千块，给对面东山新天地做能上八万九万，上千块一米，琶洲也能有两万多一米。

在那条人头攒动的临时“家具街”，卖得较好的衣柜是复合夹板材料，比实木每米能便宜1000元左右。最受村民欢迎的空调也是较便宜的变频冷暖空调，原价4900元，打完折就4300元，只比单冷空调贵一千块。

结语：

这座始建于北宋天禧年间的古村落，在城市经济发展的过程中逐渐衰落。不止是村民，在广州早期奋斗的青中年也对这片不大的土地充满了感情。在杨箕村附近租住了八年的叶京，常常在写不出稿的深夜走到阳台，从23楼俯瞰这片“乐高积木现场般的城中村”。杨箕村不小，他说，有一次他想抄近路去一号线，差点绕了个通宵。但他很喜欢这块地方，“从CBD过个马路，哪里能一秒钟变小镇青年？也就这里了。”

叶京会叫它另一个名字Yankee，是“美国佬”的代称，但发音很像“杨箕”。他还有一个打帝国的队友叫Yawnki，他们也曾一起俯瞰过Yankee，“而我相信这不是一种巧合。”叶京在得知杨箕村民拿到分房钥匙后如是说道。

比起“怀念”更真实的，是微信公众号“真叫卢俊的地产观”在形容香港“九龙城寨”时说的一句话：被拆之后都说可以创造很多经济，但是其实是可以产生很多利益。

他漏说了一点：也会产生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一夜暴富”带给杨箕村民的，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财富值，严重歪曲了一个普通人对财富量化的认识，他们的下一代，又会如何看待自己的父辈获取的财富？

一部分超常利益之下，必然导致另一部分利益的不足。从“工作40年不如投个好胎”到“嫁人要嫁杨箕仔”，正在对“勤劳致富”的古老观念发起猛烈冲击。

财富本身是罪魁祸首吗？不，财富本无所谓对与错、善或恶，但在城市发展进程中不得不进行的拆迁-巨额补偿，使得“一夜暴富”的神话，正在可怕地改变这个社会获取财富的主流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