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毅和安睿
干活累了一起吃碗面
康毅和安睿在翻修过程中
“老家”正门的院子
康毅在浪石村
“老家”坚持柴火做饭、本地蔬菜
翻修工作之余,康毅用拖车拖着两个村里的小孩儿回家
原标题:两个“洋人”在阳朔的“老家”
在中国西南一个不为人知的村落,有一家由清朝宅邸翻新而来的“明星民宿”——“老家”。这里接待过140多个国家300多名访客。
它不仅让浪石村里的人们重新看待自己的村落,同时也治愈着城市人漂泊的乡愁。
“老家”的掌柜,是来自荷兰和美国的两个85后年轻人。
01“它以一种安然、不带野心的方式融入到浪石村”
浪石村位于广西阳朔县,是一个只有两百名左右村民的不知名的小村庄。随着壮年男性进城打工,村里的常住人口不足百人。虽然这里离漓江游客漂流上客点杨堤港口很近,但至今尚未通路,进出小村须走水路。只不过,当年绑筏的竹子都改成了硬质塑料管,船上也都装上了马达。
“老家”是浪石村里一幢翻新过的清朝宅邸,你可以说它是个民宿,但它又超过普通民宿的定义。这幢airbnb(一个网上交换住宿软件)上的“明星房源”在开张后两年多的时间里,接待了140多个国家300多名访客,这些来自全球的访客们背景千差万别,少有的共同点,他们都是希望避开过热的旅游景点、渴望体验真实美好的中国乡土的旅游者。
“老家”,是一个回归传统村落和文化的小尝试,它以一种安然、不带野心的方式融入到浪石村,不仅留住了面临废弃的老宅,还影响了村民们对于祖辈继承下来老房子的看法:村民们不再争于拆老房子、扔老物件了。“或许,这是排名前列次,他们由衷地骄傲于自己的这个有些隔绝的小村子——山里的人不需要走出去,外面的人怀着羡慕和向往纷至沓来”。
这个偏远民宿的建立者,是两位85后的西方年轻人,一个荷兰人Maarten,中文名康毅;另一个美国人Eric,中文名安睿。
02“这个宅子和这个村子对于他简直就是梦想成真”
康毅曾经是我在上海做airbnb房东时的房客。那时他刚大学毕业,在复旦大学做交换生并短暂停留。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也让我碰巧见证了“老家”项目的初期。
那时康毅去桂林旅行,机缘巧合,被旧识的向导领去了漓江边这个不为人知的浪石村。对于一个在中国颇多游历的外来人,这里的景象不可思议:喀斯特地貌群山环抱下的小村子,清澈的漓江水从村前擦肩而过,村子的入口是一片较具中国传统风味保存良好的传统宅落,远处是当地传统的果树和蔬菜的田园,村民们在河边捶洗衣服,在河畔山前种庄稼,在屋前的厨房切菜洗菜准备食物,一切自然而祥和,远胜过一些“著名”景区的粗制滥造。
村民毛师傅看出康毅的好奇,带他去参观村口不远处一栋清代建的古朴秀丽的老宅。这个宅邸建于250年前,里面居住的人家正打算搬迁——老宅经年累月已经破旧不堪,对于这里的人来说,逃离老房子,搬进新盖的方正两层水泥楼才是光耀的新生活。
而置身于这个老宅的院落中间,康毅却异常兴奋,他一直希望寻找一个具有传统中国之美而又真实贴近自然、远离喧嚣的地方,这个宅子和这个村子对于他简直就是梦想成真。他暗暗下决心要立刻回来,租下并改建这处古宅,把它变成可以实践他一直以来理想生活的地方。
回到上海,康毅联系了两周前刚刚认识的朋友安睿,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回到浪石村。这两个并没什么积蓄的年轻人,果断签下那栋老宅20年的租赁合同。
后来的日子,房东的女儿小莫成了“老家”的厨师,而小莫的丈夫也成为了帮助他们接送客人和朋友的竹筏船长。
03“你们看上这个穷地方的什么了?”
像几乎所有的改建项目一样,康毅和安睿远远低估了两个外国人在偏远漓江边翻修一幢老宅的难度,原本以为3个月就能完成的装修,却花去了大半年的时间。
翻修最初,他们得到了亲戚和朋友的支持——康毅的母亲,安睿的父亲,以及一位在荷兰做建筑承办商的朋友都前来帮忙。
一月的漓江湿冷如冰,早失去了康毅和安睿来隆重签约租老宅时漓江钟灵毓秀的温婉。这个由五个外国人组成的小团体在淡季的漓江上格外显眼,他们住在江对岸杨堤堤口附近的简单旅馆里,每天迎着冬天刀子一样的江风和湍急的冷水乘船到对岸,缓慢地开展老宅的翻新工作。
两个月,一切进展缓慢如蜗牛:购买正确的工具和材料,清扫布满蜘蛛网的破旧房顶和覆盖着厚厚黑炭熏烤痕迹和油腻的墙壁,重新归位洗手间、厨房、排水管道等基础工作上都花费了大量时间。一群本就不太懂行的外国人去到市场采购材料更是艰难,不仅要面对语言障碍和熟悉物资的缺乏,还频繁受到被商贩调侃和虚设价格的困扰。对于这些,康毅大多能坚持原则,用他越来越纯熟的汉语耐心反驳,拒绝被差别对待,可也有些时候,他心累气恼,就直接走开,希望寻觅到下一个能平等沟通的商人,或者养好了心情再回来。
康毅和安睿的家人朋友们在帮工一个月后,纷纷离开回归自己的正常生活,剩下却还有更大的工程。三月气温转暖后,他们让木匠打了两个简单的床放在老宅二楼阁楼,在县城里买了电饭煲、简单的中式餐具、被子和床单,用康毅的话来讲,“就像你看到的中国任何一处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一样”搬进了翻修中的老宅子。
他们雇用了浪石村所剩不多的男性村民们为帮工,一同开展翻新工作,也同时开始不停地面对村民们的各种疑问。当然,更多的问题集中在他们俩身上:“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你们是不是很有钱?”“你们的工作是什么?”“你们看上这个穷地方的什么了?”……一段相处后,村民们终于可以接受:这两个外国人就单纯是因为爱上了这个在偏僻山间被人抛弃的老宅和中国田园的生活方式,以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甚至连女朋友都还没找好——这对村民来讲可是个不可理喻的大事儿)在这儿装修房子。而这,就是他们的工作。
康毅和安睿的私人空间——这个被西方人视为生活中重要底线的东西——顺理成章地被村民们打破:他们在一天劳苦生活后会一起聚到老宅的前院,随意地拿取康毅的茶叶冲大碗茶、吃他们厨房的花生,随时随地闯进他们家的任何区域“打扰”他们的私密时间。但同时,他们越来越把这两个外国人当自己人,教他们浪石方言,邀请他们尝试各种当地人喜欢的食物。外国人研究中国,“关系”文化总会被浓墨重笔,到了浪石,康毅才切身经历了这样紧密的相互依赖。
04“这个荷兰人以最中国乡土的方式介绍着朋友的到来”
我排名前列次去“老家”是2014年的4月初,算是较早前往老家的访客。
从桂林坐车到达杨堤,我按康毅的指示,穿过一拥而上售卖“竹筏游漓江”的各种船托,再经过一群迷惑而仓皇的拍照游客团,找到指定的村民船夫被接去浪石村——就像回故里被亲戚从火车站专车接了一样。
从竹筏下来,沿着窄窄的石阶走上去,没几步就到了落成后的“老家”了。老宅的翻新装修做得很克制,在理解原初设计元素的基础上,较大限度地保持了原状。我正仰着脖子站在客厅赞叹环视,康毅招呼我和他一起去和他们村里的几个朋友问好,这些朋友正是从翻修工程中建立起深厚感情的那几位。他带着我挨家挨户,敲敲虚掩的门,等对方露了头,便介绍我说:“这是我在上海的朋友,来我们这儿玩。今晚你们来我家喝茶来。”得到对方肯定后,再到下一家。
这个荷兰人以最为中国传统但我这个中国人已不再熟悉的方式,顺理成章地向这个村子介绍着朋友的到来。这令我产生了一丝难以名状的错乱,这种错乱融化后,从没拥有过乡下老家的我,欣觉久别重逢。
“老家”提倡素食主义,房东女儿小莫按需求为客人准备简单而新鲜的当地素食。厨房是开放可使用的,也鼓励访客自己烹饪,在大宅子的前厅大家可以一起吃饭,像久别重逢的家人。村子很静,步调缓慢。
白天还能隐约听到过往船只的汽笛声,傍晚降下只有细听才能隐隐听到游丝一样的山音和水声,星斗在鬼魅的喀斯特地貌上如迷如幻,江水汽随着桂香静静弥漫,一觉睡到天亮,是被鸡鸣声唤醒。从城市来,我好久不曾像此时一般,清澈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了。
05“不要见怪他的小聪明,他是老宅的自由常客”
在“老家”的几日,我开始慢慢熟悉他的这些村中朋友。暨生,50多岁的羊倌,有一群近二十只的山羊。他每天早晨上山把羊从羊棚里赶出来,傍晚再漫山喊羊,把羊集中赶回山上的羊圈。让康毅着迷的还有暨生傍晚前喊羊归圈的方式:他会用山里的土话,像骂孩子一样吼那些不争气还没到家的山羊们,一句一句,回荡在山间。言语粗糙愠怒,而他脸上却是透明的笑容。这些土话在康毅的中文课本上没有,暨生却喊得像山歌一样,充满了稚趣。
小滴,是康毅在每个客人来的最初都会温和提示的“坏孩子”。他曾经果断把自家院子的一面砖墙拆了卖砖换钱,用他自己的话说,“院子只有三面墙不也还能住嘛!”他从不长期打工,而只要他赚到点钱,就会毫不犹豫地去买新鲜肥美的漓江鱼大吃一顿。村民们觉得他游手好闲,不愿理他,可“老家”却和他成了朋友。康毅说,他常觉得中国南方人的性格似乎更迂回拐弯,但小滴坦率直接,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小滴在“老家”找到了存在感,常常溜到老宅,毫不吝惜时间地与访客们闲聊,或者声称提供“导游服务”,邀客人们去山边的岩洞赚些零花钱。康毅在“老家”手册上特意提醒来访客人“不要见怪他的小聪明,他是老宅的自由常客,只是别被他的小把戏诓骗了就好”。
海波,是个30多岁的村民,康毅称他“有金子一般的心”,是他在浪石村最信赖的朋友。海波是少有的仍然留在村里的青年男性,乡村医生,女儿已经9岁了。得知有外国人常驻村里后,海波主动上门希望康毅和安睿能够教他英文。海波谦逊努力,我们排名前列次见面的时候,他便向我展示了他的英语学习笔记——一行行像抄经文一样整齐的英语常用语句,认真标着用拼音拼出的读法。后来,当康毅和安睿不常在村里后,海波成为了老宅airbnb的“大管家”,并凭着这时打下的英文基础和持续接待外国人的经历,练就了流利的英语。海波觉得,康毅和安睿的出现改变了他的生命——不仅仅学了新的语言,因为“老家”而接待了世界各地的人们,还因为被外来人的认可而使他重新审视并为自己家园而感到骄傲。
这些村里的朋友是“留守分子”,没像同乡一样加入农民工在城镇的打工生涯。
但在康毅和安睿的眼中,他们的“落后”似乎更逍遥简单,而“老家”希望提供这样的一种途径,让愿意参与的留守村民们能接触到外界,并从这些接触中快乐地赚取合理的报酬。暨生、小滴、海波等都会因为他们提供的“服务”——无论是当导游、接待客人或者为来访者做饭而得到合理的收入。几年下来,浪石的村民们因为“老家”感到了自信——大量的外来人拜访过这里,并亲密地向当地人表达对这里的喜爱和尊敬,浪石是漓江上“小而美”的瑰宝。让康毅和安睿惊喜的还有,今年他们发现有些生活条件好的村民自发地在重修自己的老宅了。从浪石外来访客的眼中他们看到了自己破旧老宅的美好,他们也半认真地告诉康毅,他们修好旧宅院以后,如果“老家”需要,他们也愿意腾出空间。
06“他改变了我的人生,可我却总想回去”
如今的“老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康毅在上海遇到了他的未婚妻,一个可爱的台湾女子,也是乡村长大的姑娘,他们打算去台湾的乡下结婚。康毅说,经过3年的思考,他想要在运营“老家”的同时,重返大学学习心理治疗,这我毫不奇怪——医治就像他的本能。
而“老家”也在2016年6月,在原有老宅的基础上,开放了第二栋“老家”和第三栋“老寨”。这两处新的“老家”也使用了土生土长的村民进行管理。海波负责浪石村两幢老家,“老寨”则由房东瑶族老夫妇负责。像以往一样,每一处“老家”都尽可能发掘所在村落里可以分享的民俗和热情好客的村民,让“老家”成为他们新生活中有机的一部分。
2016年底,他们还排名前列次发布了按照古法还原土地后种植的贡米和红米——很多访客都曾参与到了用中国传统方式收割水稻和舂米的过程。
离开“老家”的前一天,海波跟我说了浪石和杨堤附近的很多变化。浪石要通路了,可是当地政府的政策和管束越来越多,很多都不见得合理,这里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商业化,对村民来说喜忧参半。“老家”的知名度在这一年里节节攀升,它接待的访客中,中国人的数量开始增加,能与“老家”朋友们毫无语言障碍交流的人越来越多,加上有了中国的合伙人,沟通也变得越来越容易。
然而海波仍然很想念最初与康毅一起建设老家的时光,他说:“康毅才是个真正爱这种乡村生活的人,他很少会呆在老宅一直上网,他和大家一起放羊、挖土豆、摘沙田柚,围着村子跑步,上山露营,和大家一起乘凉划夜船侃大山。他改变了我的人生,这我是知道的。他现在往前走了,有了他的新生活,可我却总想回去。”
本版文并供图/王云(中国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