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0日从空中拍摄的唐家山堰塞湖泄流情况。
“空中巨无霸”米26直升机给武警水电部队送来了大型挖掘机。
现在的唐家山堰塞湖漩坪乡石龙村码头。
大型机械施展身手,工程比预想的要顺利。
很多排险工作还要战士们手动完成。
高耸的大山夹着一湖碧水,一艘游轮拖着燕尾状的波纹缓缓驶过。站在半山腰的盘山公路向下望,湖水顺着山势,弯弯曲曲地躲在远处的山体之后……好一处“高峡平湖”!这座山、这片湖,风景如画,而叫出它的名字,却另有一番惊心动魄——唐家山堰塞湖。
五年前的“5·12”汶川特大地震,造成距离北川县城上游约3公里处的唐家山山体崩裂,滑坡体壅塞湔江河道,形成了震后、危险度的堰塞湖——唐家山堰塞湖。3亿多立方米的洪水,悬在了下游130万群众和四川第二大城市绵阳的头顶,随时可能倾溃而下,涤荡一切。
中国人的心被地震的伤痛撕扯着,又被唐家山堰塞湖揪紧。
余震不断,降雨频袭,救灾部队开始了一场与时间、与天气的赛跑。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唐家山堰塞湖终被驯服。
湔江上堆起一座山
5月,是四川农民忙碌的时节,小麦、油菜花开始收获,水稻开始插秧。这几天,北川县漩坪乡的谢永红在擂鼓镇和漩坪之间每天往返。他的家在擂鼓镇灾后新建的安置小区里,几公里外的漩坪一处山场,有他栽种的几十棵枇杷,果实正进入采摘季。
擂鼓镇和漩坪乡原是北川县城的南北门户,顺着302省道,只需十几分钟就能到达县城。“5·12”地震,将北川老县城彻底摧毁,唐家山堰塞湖则把北川县城以北的302省道淹在了水下。一同被淹在水下的还有漩坪场镇——原漩坪乡政府所在地。
“七八层高的楼房都没得露头,都在水底下喽!”谢永红说。
脚下是去年底刚刚竣工的擂禹路,一条长达3.5公里的唐家山隧道,打通了擂鼓镇和漩坪场镇。只是,现在的漩坪场镇变成了漩坪码头,十几艘渡船、游船排列在码头上。30多米深的水下,就是原来的漩坪场镇。
湔江就从漩坪场镇穿流而过。谢永红说,这条江其实只是条小河,平时只有几米宽,多数河段也就1米来深。只有在汛期时,湔江才会水势湍急,偶尔还会有山洪。
湔江的汛期就从5月开始。
5年前的那场地震爆发时,谢永红正在院子里晒麦子。一阵地动山摇将他抛在地上,居住了几代的老屋就在离他几米处,轰然垮塌。
灾难猝然而至。在谢永红的记忆里,地震之后的天地间被沙尘填满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四下里只剩哭喊声。
曲山镇楼房坪村的朱桂翠,同样因为在屋子外面而躲过了那场劫难。
楼房坪村在漩坪场镇下游几公里,84户人家散布在一座被称为四崖山的山坡上。隔着湔江相望的就是唐家山。
那天,朱桂翠拿着铁锹正准备出门,忽然一阵隆隆的闷雷一样的声音传来。她抬头看看天,却是响晴白日。正纳闷儿间,朱桂翠只觉得一阵地动山摇,摔倒在地。
不知道是自己被摔晕了还是天象真的如此,朱桂翠只觉得那之后的几分钟里,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一切都在摇晃,伴随着山崩地裂的轰响。
等到大地的震颤过去,朱桂翠被丈夫拉着奔到院外的空场,眼前的情景让她陷入了更大的恐惧:山脚下的湔江里,突然出现一条口子,江水在瞬间消失;四崖山上,很多地方出现了裂缝,一些村民随着房屋一块儿掉进几米宽的缝里,一块块房屋般大的巨石从山上飞一样滚落……
幸存的村民从最初的惊恐中醒过神,不约而同地向四崖山的山顶攀爬,以躲避随时可能将他们掩埋的滑坡。
等爬到山顶,大家才有勇气回头,楼房坪村已经不见了。这个村子的84户人家,几乎全部滑到了山下,或者被泥石流掩埋。更可怕的是,平日里和四崖山隔江相望的唐家山,山体垮掉了一半。从这两座山上滑下来的石头、泥土,在湔江上堆起了一座山,江水被彻底截断了……
当时逃到山顶的有四十多人,大家商量着逃向北川县城。站在山顶,原本可以遥遥望见那座美丽的山间小城。而这时,他们看到的北川县城却笼罩在一团黑灰色之中。“那里也出事了,去不得了。”
要想逃出这片恐怖的大山,最近的城市就是绵阳。北川县城已经不能过去,村民们决定走擂鼓镇。路已经没有了,村民们互相搀扶、拉扯着,翻过了两道山岭,在当天午夜终于到达了擂鼓镇。那里也已经被地震变成了一片废墟,幸而地势稍缓,总算有块平地坐下来喘口气。
漩坪场镇的村民们也选择了擂鼓镇方向,而他们攀爬翻越的山岭要远得多。当天夜里,谢永红和几个幸存的村民露宿在一座山顶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过那个漫长的黑夜的,只记得那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人在哭,自己一直控制不住地哆嗦……
第二天一早,村民们继续逃向擂鼓镇。谢永红回头看了看山脚下的漩坪场镇,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几栋楼房在地震中屹立不倒,这时却只剩楼顶冒出水面。这成了漩坪场镇留给谢永红最后的记忆。
哪里来的这么多水?有人猜测是上游的水库、发电站因为地震溃坝了。各种传言飞快流传,让刚刚劫后余生的人们更加恐慌。地震之后再遭洪水,灾难让人顿感命运的无常和生命的弱小。
他们还不知道,湔江的水位飞涨是因为下游唐家山的滑坡挡住了河道。这种被称为堰塞湖的地震次生灾害,对很多人来说完全陌生,但它的威胁却和湔江水位上涨的速度一样,飞快地增加着。
“一号风险”
大地震瞬间吞噬了数万人的生命。震后最初的几天里,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生命的救援上。“黄金72小时”里,救灾力量顾不上堰塞湖这样的次生灾害。更何况,那时它的威胁还没有露出峥嵘。
但是湔江上游水位的异常变化很快引起了警觉,排名前列份示警唐家山堰塞湖的报告来自北京。
5月14日,中科院对地观测中心的科研人员在处理无人驾驶飞机的航拍数据时惊讶地发现,在距离北川县城3公里以外的峡谷中,地震震出了一道从天而降的堰塞体大坝,堵塞了湔江河道,形成了地图上从未有过的唐家山堰塞湖。
得知航拍资料的水利部门开始瞩目唐家山堰塞湖。同时被发现的地震堰塞湖总共有三十多个,但唐家山堰塞湖被水利专家们列为“一号风险”。
水利专家的最初判断主要根据两个参数:一是唐家山堰塞湖上游流域面积达到3550平方公里,随着主汛期的到来,降雨的概率进一步加大。二是根据历史资料记载,湔江历史洪峰流量能达到惊人的6000立方米/秒。几乎所有的堰塞湖都还没有最后定型,随着上游来水的不断增加而膨胀、生长。而仅凭这两个数据,就已经能够断定,唐家山堰塞湖会是所有堰塞湖中、最险的一个。
但是航拍资料能够提供的细节毕竟有限,专家们必须对唐家山堰塞湖进行实地勘察。通往那里的路已经断绝,的途径就是乘坐直升机。然而15日一整天,北川县城以北的群山都被云雾笼罩个严实,直升机飞行条件的限度也没法达到。
16日,云雾略减,空军派出两架直升机强行起飞,运送水利专家低空察看唐家山堰塞湖。
从直升机上看出去,湔江如一条飘带逶迤在险峻的峡谷中。飘带右侧的山崖,像被一把巨大无比的刀从高空劈过,劈落的山石和泥土将原本顺流而下的飘带横空斩断。堆积的山石和泥土,像一个巨大的塞子,桀骜不驯地堵在地震重灾区北川城外3公里处。
受制于天气,飞机未能降落堰塞坝,不过专家们还是大体掌握了这里的初步概况:唐家山山体滑坡,形成一座长800余米、宽600余米、坝高100余米、体积约为2000多万立方米的土石堆积坝体,堵塞河道形成堰塞湖,总库容3亿立方米以上。
3亿立方米是什么概念?当时参加四川多处堰塞湖排险的武警水电三总队总工程师周志东介绍,1亿立方米以上的库容就算大型水库。在岷江流域有大大小小几十座水库、水电站,除紫坪铺以外,唐家山堰塞湖的库容超过了其他所有的水库。地震后飞赴四川震区的水利专家们,起初最担心的是那些水库的安全。这下,地震造出了一座岷江流域第二大水库,而它的危险性远远高过人工修筑的水库。
唐家山堰塞湖有着大型水库的库容,却没有与大型水库高度匹配的坚固稳定的坝体,也没有与之配套的溢洪道。一旦堰塞体溃决,形成的水头将高达几十米,顺着山势奔腾而下,其能量足以荡平还在紧张救援之中的北川县城,随后,下游的绵阳、遂宁也将变成一片汪洋……
周志东说,造成堰塞体溃决的可能分别在坝顶和坝底。来自坝顶的叫“漫溢”,堰塞湖水位不断上涨,水满则溢,顺着坝顶流出来,一路冲刷,土石自然堆积成的堰塞体很快就会溃塌,变成泥石流。漫溢发生时正是堰塞湖水量值时,危害。
来自坝底的危险叫“管涌”。堰塞体总会有自然缝隙,水顺着这些缝隙流出,有可能把坝体掏空,随时可能垮塌。
更为严峻的是,地震发生时正值汛期,主震过后陆续出现较强降雨过程且余震不断,特别是6级以上余震的影响,诱发堰塞湖溃决的风险极高,而乘坐直升机从空中观测过唐家山堰塞湖的水利专家,还带回了一个异常急迫的数据:水位上涨速度非常快,距离堰塞体的处已经很近了。不过,从空中向下望,很难得出准确的数字,专家们估计,水面距离坝顶只剩不到10米。
这个消息着实让人心惊肉跳。周志东说,按照堰塞湖的涨水速度,如果赶上下雨,10米高程也就是两三天的事,那就不可能有时间排险了。
当天,中国水电顾问集团成都勘测设计院接到任务,要求派出专家,火速赶往绵阳参会。国务院抗震救灾指挥部的水利组,就设在绵阳。时任水利部部长陈雷和副部长矫勇已经赶到了那里。水利部、中国水电顾问集团成都勘测设计院和长江水利委员会勘察设计研究院组成专家组,制定整个唐家山的抢险方案。
而制定抢险方案的前提是现场勘测数据,此时却是白纸一张。此后的两天里,水利部水文专业组紧急抽调30余名技术骨干,组成10支堰塞湖现场勘测突击队。从陆路、水路、空中三个方向,向唐家山堰塞体突进,却都是无功而返。
余震不断,滑坡频繁,陆路不通,水路不通,恶劣的天气依然阻止了直升机的降落。一直到21日,专家团队才终于乘坐直升机成功到达唐家山堰塞体上空。
坝顶怪石突兀,夹杂着滑坡裹挟下来的树木、家具、房梁……根本不具备着陆条件。技术高超的空军直升机驾驶员,操纵着飞机单轮着地,以高度悬停着。舱门打开,测绘人员从近2米高跳下,终于登上了唐家山堰塞湖坝顶,对堰塞坝坝体几何数据、水位、水文、地质等情况进行了尽可能详细的实地察勘,获得了整个唐家山堰塞湖珍贵的排名前列手资料。
这次空降唐家山,也带回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坏消息是,更为精确的勘测结果表明,唐家山堰塞体由顶至底垂直落差达124米,比预想的还要高。堰塞体越高,危险系数越大,一旦溃坝,破坏力会成倍增长。
好消息是,堰塞湖的水位离堰塞体垭口点还有39米,而不是最初判断的不到10米,就算水位一天上涨3米,也还有13天的工作时间。这一发现使大家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根据湔江水文资料,堰塞湖上游流域,5月的平均降水量是140毫米,6月就会跃升到300毫米以上。而上游每产生2毫米的降水,坝前水位就会上涨1米。
什么时候会下雨?雨会下多大?谁也没底。即使没有雨,湔江的自然来水也在堰塞湖中不断积聚着,以每天超过两米的速度向堰塞体坝顶逼近。
唐家山堰塞湖的水位不断增加着,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嘀嗒嘀嗒”地倒数着计时。
零伤亡
5月22日傍晚,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抵达绵阳,刚下飞机,即改乘直升机前往唐家山。
此时的唐家山堰塞湖蓄水量已达1亿立方米,上游的来水还在不断加快蓄水量的增速。水利专家同时估算,即使上游没有强降雨,20天左右的时间,就会出现漫坝的可能。汛期来临,上游河水随时可能猛涨,溃坝的风险越来越大。
当晚,温家宝在绵阳召开紧急会议,专题研究唐家山堰塞湖的排险处置。唐家山堰塞湖应急疏通工程前线指挥部应运而生。会中,温家宝提出三条原则:主动处理,避免被动;早处理,防止水量增大后难度增大;制定工程排险方案和人员转移避险方案,决不能造成人员伤亡。
由此,“零伤亡”成了唐家山堰塞湖抢险方案的核心要求,从军方到水利部到地方政府,所有的细枝末节的考量,都以这三个字为准则。
5月23日晚,《唐家山堰塞湖应急疏通工程设计施工方案》提前一天完成。
工程除险往的方向努力,撤离避险往最坏处考虑。鉴于冲击波、气流及大流量可能带来的泥石流、山坡表面下滑还无法模拟,溃堤计算还存在不确定性,水利部专家组还为绵阳提出了三套转移安置预案,排名前列套预案按三分之一溃坝,撤离20万人左右,第二套方案按二分之一溃坝,第三套方案全溃坝,后两套方案撤离疏散的民众都在130万左右。
水利部专家组确定了一条原则:宁可十防九空,不可万一失控。绵阳市委、市政府显然也抱定了这个原则。两天前,绵阳市抗震救灾指挥部命令江油市青莲镇等沿江地势低洼地带的1.2万余农民撤离至高地,以防不测。
5月26日下午,绵阳市委召开撤离疏散动员大会,随后通过电视和广播,向130万市民公布了三套转移预案。绵阳市领导在电视上表达了“零伤亡”的决心:“地震猝不及防,出现伤亡在所难免。但唐家山堰塞湖不同,我们有充分时间做避险预案,如果还有群众伤亡,那就是我们失职!”
但是,恐慌的情绪还是在市民中蔓延着。面对各种来源的纷繁消息,人们总是倾向于相信最坏的那种。有传言说,救灾部队要把唐家山堰塞湖炸开,洪水会马上淹没绵阳。
这并非空穴来风,却也不是实情。疏散绵阳城区市民是按照最坏可能所做的预防措施,救灾部队所做的一切,都在尽力消除着这种可能。水利部副部长矫勇后来接受采访时说:“当时确实压力越来越大,如果全溃的话,下游涉及130多万老百姓。虽然我们从专业上考虑,溃坝是一种小概率,但是在政治上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大震之后,不能再让群众遭受第二次创痛。”
23日完成的《唐家山堰塞湖应急疏通工程设计施工方案》,是设法在坝体海拔的地方,向下挖掘导流渠,使得水位在上升到较低水平时,就可以缓慢流出,而不至于在上涨到更高水位时,因溢流而导致坝体崩溃。
与这个方案同时提出的,还有一个爆破方案,即用炸药在堰塞体大坝上炸出一个缺口,让洪水下泄。但是,由于堰塞体的内部结构还不被掌握,两侧的山体刚刚经历地震滑坡,极不牢固,爆破过程控制不好,会形成人为的溃坝,风险较大。最后,经过慎重讨论,指挥部还是决定推荐采用开挖明渠导流的方案,上报国务院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后获得批准。
结合水文气象预报研判的施工工期,指挥部拟定施工工期为10天,即5月24日完成人员和设备进场,5月25日开始全面施工,6月3日工程完工。
23日傍晚,350名抢险官兵和80台重型设备,依照初步方案,做好“强攻”堰塞体坝顶的准备。在道路断绝的情况下,由空军负责打通“空中通道”,向堰塞体坝顶运送人员和设备。
尽管空军决心很大,士气很高,然而,天不遂人愿。
24日晨,堰塞湖周边出现零零星星的雨滴,要在这样的天气中,避让层层叠叠的高压线,贴着山谷,超低空飞越看上去不过60公里的空中通道,的确强人所难。部队的指挥员已经决定超限飞行,将直升机的安全飞行标准减半执行。但是,即便是这样要飞行员承担极大风险的气象条件,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天早晨,在运送了排名前列批登陆坝顶的30名武警水电部队先遣队员后,直升机再也没有找到起飞的机会。因为物资补给跟不上,先遣队员们在此后两天里不得不采摘野果充饥。
更要命的是,据气象部门预报,25日至26日,唐家山堰塞湖上游将有雷雨大风天气,降雨量达20毫米至60毫米。
当日,唐家山堰塞湖水位上升1.93米,距离堰顶处仅29米,险情持续升级。
25日,恶劣的天气非但没有改变,青川县又遭遇了一次6.4级余震。
指挥部准备冒险启用爆破方案。
炸还是不炸
一边是飞行任务无法执行,“空中通道”暂时无法打通;另一边是堰塞湖水位不断上涨。按照唐家山堰塞湖抢险指挥部有关负责人的说法:“抢险工作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排险部队只能依靠最基本、最原始的方式来抢时间——徒步突进。此前,水利专家们已经数次尝试从陆路前往唐家山堰塞湖,均以失败而告终。这一次,人民子弟兵要用脚踩出一条路来。
成都军区某高炮旅的千名官兵打头,负责排险施工作业的武警水电部队紧随其后。10吨炸药化整为零,再加上其他物资,每名官兵负重20余公斤,向着唐家山堰塞湖方向突进。
原有的山间公路,已经在地震中彻底断绝。突击队选择的路线是直指堰塞湖的最短连接线,中间要翻越两座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山,有的路段坡度达70度。这条线上本没有路,前锋部队一路披荆斩棘,开辟了一条仅容一人的小道。
他们出发时已经是25日傍晚,天很快黑了下来,队伍却没有片刻停歇。千余人的队伍拉成了一条数公里的长线,手电筒的光亮晃动着,像一串星星,闪耀在漆黑的大山间。
经过了六七个小时的艰难行军,先头部队于午夜时分抵达了唐家山堰塞湖坝顶。高炮旅的官兵放下炸药和物资,随即原路返回。这里没有空地可供他们休息。陆续赶来的武警水电部队则在堰塞湖两侧的山坡平坦处和衣而卧,只等着天亮之后,埋设炸药,给堰塞湖炸开一个泄洪口。
谁料,26日天光大亮之时,预报中的大雨并没有来,相反却是震后难得一见的一个大晴天。喜出望外的指挥部迅速改变了爆破方案,重回原先设定的开挖导流渠方案。
这一天,“空中通道”畅行无阻。一架米26重型直升机,经由外交部等国家部委的协调,从俄罗斯飞临唐家山堰塞湖,与此前已经守候在这里的另一架一起担负运送大型设备的使命。
米26直升机是当之无愧的“空中巨无霸”,一次就可以吊运20吨货物,是目前世界上运载能力最强的直升机。它排名前列次飞临唐家山堰塞湖,就给武警水电部队送来了一辆重达13吨的大型挖掘机。26日一天之中,米26在设备停放地擂鼓镇和唐家山堰塞湖之间往返了15趟,15台大型推土机、铲土机一落地,马上投入到施工之中。
从全国各地赶来支援的爆破专家,也在26日、27日两天陆续乘直升机到达了唐家山。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的爆破专家张文煊也在其中,当年三峡工程围堰施工中的“世界排名前列爆”就由他主持。
即便大型设备顺利进场,导流渠挖掘工作进展顺利,指挥部也不能完全放弃爆破方案。一旦水情紧急,仍需要祭出炸药这个威力巨大的“撒手锏”。指挥部确定设备和炸药的使用原则为:挖爆结合,先挖后爆,平挖深爆,以爆助挖。
在最熟悉炸药的张文煊看来,以挖为主导的工程措施是上策,以爆破为主导的非工程措施是万不得已的下策。堰坝沿河堵塞800余米长,有的地方轴线宽达600米,深度100米左右,很难一炸了之。弄不好,爆破的巨大冲击波有可能造成泥石流山体滑坡之类的“人工地震”,让整个堰塞体都垮掉。
所有人都祈祷着天气一直晴好下去,没有雨水猛抬湔江水位,机械主导的施工能够顺利进行。
强降雨爽约
也许是上苍被英勇不屈的救灾精神感动了,从26日开始,不断添麻烦的天气忽然变得配合起来。持续的晴朗天气,给唐家山堰塞湖抢险打开了时间窗口。
到27日,堰塞体坝顶上已经运来了40多台大型施工机械,武警水电部队和水利技术人员总数超过了800人。工程排险全面铺开。
武警水电三总队九支队政治部主任曹显奎回忆,当时在堰塞体北侧有一个天然垭口,形成了一条贯穿坝体的连续低洼槽。这道低洼槽正是堰塞体的点,海拔高程约752米,槽底宽20米至40米。这为实施机械化施工提供了便利。排险部队就顺着这道槽打开了四个作业面,同时开挖。24小时不间断作业,操作手轮换上岗,歇人不歇机器。
九支队是武警水电三总队的,在全国武警系统中也是标杆部队。“5·12”地震时,这支部队远在河北涿州的南水北调工地。接到唐家山堰塞湖排险任务后,三总队急调这支精锐入川。千里驰援的九支队仅用30多个小时就到达擂鼓镇,没有任何休整又徒步开进了唐家山堰塞湖。
此时,聚集在唐家山堰塞体上的排险部队,包括了武警水电一总队、二总队、三总队和三峡指挥部,莫不是各部精干力量。在武警水电部队四十多年的历史上,4个总队级单位聚焦一个工程,。
曹显奎说,单从施工量上来说,唐家山堰塞湖对武警水电部队并不是难事。2000年的时候,三总队曾参与西藏易贡堰塞湖排险,那个堰塞湖的体量是唐家山的20多倍。但唐家山堰塞湖带给武警水电部队的压力却是的。“那时候,130万人的安危就寄托在我们身上。”
压力,首先来自施工的危险性。
余震不断、水位上涨飞速,唐家山堰塞体是一片随时可能垮塌的险地。曹显奎说,余震发生时,看上去像山一样的堰塞体也晃动起来,感觉就像踩在小船上。虽然部队已经在两侧山上安排了疏散路线,但真要是余震溃坝,转移根本来不及。
而可能造成溃坝的管涌,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万幸的是,管涌流出的水比较清澈,证明水并没有侵害到坝体,不会造成更大的破坏。
三总队在挑选唐家山堰塞湖排险突击队队员时,曾提出过一个“三不”要求:结婚的不上、独生子女不上、30岁以上的不上。“请战的部队嗷嗷叫,最后就是谁技术好谁上。”曹显奎说。
另一个压力则是时间。指挥部给出的施工期限,最多只有10天。
据曹显奎介绍,当时指挥部设计的泄流槽共设计高中低三种方案。所谓高中低,依据的是泄流槽口在坝体的位置:高泄流槽口方案需挖土石5万立方米,但槽口高程只能由原来自然形成的752米下降到747米;中泄流槽口方案需挖土石7万立方米,高程可以进一步下降到745米;低泄流槽口方案则需挖土石10万立方米,但进口高程可以进一步下降到742米。每种方案,都是要挖到泄流槽进口逼近水面为止。
泄流槽挖得越深,能够排出的洪水就越多,堰塞湖也就越安全。而水位仍在以每天两米左右的速度上涨着。究竟泄流槽能够挖多深,就要看是水涨得快,还是武警水电部队挖得快。
施工过程比预想的要顺利。
5月31日22时,经过六天七夜的连续奋战,武警水电部队提前、超额完成了低方案(下挖10米)的施工计划,13万立方米土石被挖走,一条长约500米,宽约50米,深12米的泄洪槽出现在堰塞体顶部。
泄流槽每向下挖深1米,唐家山堰塞湖的库容就能削减几百万立方米。武警水电部队抢出的这条12米深的泄流槽,等于砍去了唐家山堰塞湖1亿立方米的库容,将它缩小了三分之一。
此时,泄流槽进口底部距离水面还有大约7米的距离。而根据天气预报,6月1日,堰塞湖上游将有一次强降雨过程。前线指挥部宣告唐家山堰塞湖应急疏通工程建设任务完成,命令排险部队撤离,只等水位上涨到泄流槽口,自然流出。
根据天气预报预测的降雨量,堰塞湖的水位将在6月3日达到泄流槽进口。此前,绵阳市则按照三分之一溃坝的预案,疏散转移了21万下游群众。
没想到的是,6月1日,预报中的强降雨“爽约”了,变成了降雨量很小的局地雷阵雨,唐家山上游来水量并没有明显增加。这还不算,此后的几天,天气演变成了持续的高温酷暑。
6月3日,预计的堰塞湖泄流日期,水位距离泄流槽进口还有将近3米远。而且,夹在大山之中的唐家山堰塞湖,水体呈“V”字形,越往上容积越大。上游来水没有增加,水位上涨越来越慢。
此前,堰塞湖的水位一直在用飞快地上涨速度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这时却转了性。通过媒体的直播,全国都在注视着堰塞湖水位的毫寸变化,等待堰塞湖泄流的消息,像等着悬空的靴子落地。而它却像个促狭鬼,故意迟缓着,让等待变成一种煎熬。
泄流一天不成功,唐家山堰塞湖的危险警报就一天不能解除。
再战唐家山
令人心焦的等待整整持续了6天。堰塞湖水位距离泄流渠入口只有半米了,再不见动静。
6月6日上午,一直牵挂着唐家山堰塞湖的温家宝再次来到绵阳,并乘直升机从空中视察了堰塞湖现场,随后在机场召开紧急会议,要求“采取果断措施排除险情”。
当天下午,200名武警水电官兵和20台施工机械重返唐家山堰塞体坝顶,对泄流渠进行加宽加深。
因为水位离泄流渠已经很近,排险部队首先在渠口堆起了一条围堰,然后才对渠体进行挖深作业。等到加深拓宽完成,再对围堰进行爆破。指挥部再次准备启用风险极高的爆破施工。
可是没等炸药埋进围堰,天气又一次“横生枝节”。下午4时许,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团乌云忽然遮蔽了天空,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雨,对堰塞湖成功泄流正是求之不得的,水位会随之很快上涨。指挥部当即决定放弃围堰爆破。
坝顶的施工并没有因为大雨而停止,官兵们把力量集中在了泄流渠末端。他们要为泄流渠开出一条支渠,并降低渠底高程。这样能增大水流速度,水流到支渠将一分为二,加大冲刷效果。支渠与主渠之间的土石很快会自然冲掉,从而使泄流渠宽度加倍。
而留给他们的时间更为紧迫。即便加上围堰的高度,堰塞湖的水面再上涨不到一米就会流入泄流渠。
大雨降下,堰塞湖水位几乎是应声而涨。
根据实时监测数据,降雨发生后,堰塞湖水位以每小时5厘米左右的速度开始上涨,并呈现出加速趋势。
7日0时许,水位达到740米高程,已经达到原设定的泄流高度。只有40厘米高的围堰暂时阻挡着水流。
7日7时,堰塞湖水开始漫过围堰,流入泄流渠。此时,降雨基本停止,泄流渠过水平稳。但是堰塞湖的出水量仍小于进水量,水位还在不断上涨着。
主渠加深工作停止,支渠仍在紧张开挖。官兵们一直坚持施工到9日18时,新的泄流支渠初具雏形。
随后,成都军区工兵某部开始实施爆破作业,打通支渠和主渠,并用无后坐力炮轰击泄流渠中的阻水障碍物。
随着一声声爆炸,阻隔逐个清除。泄流两天来的涓涓细流开始变得汹涌,浑浊的洪水咆哮起来,奔腾而下。到10日中午,泄流流量已经从最初的每秒5立方米蹿升至每秒6680立方米。随后,泄流流量开始逐渐下降。堰塞湖水位也在达到顶峰的743米高程之后,逐渐回落。
唐家山堰塞湖坝体岿然不动,溃坝没有发生,“悬湖”平安落地。
10日下午15时15分,洪峰经过绵阳,130万群众无一伤亡。悬在头顶将近一个月的堰塞湖梦魇,警报解除。
“笛且”新生
“5·12”地震已经过去五年了。它曾经摧毁的家园,早已重建完成,汶川、北川、什邡……一座座新城涅槃重生。只有唐家山堰塞湖,作为地震的“创造”留存了下来。
彻底拆除2000万立方米的堰塞体既不现实,也得不偿失,在成功排险之后,四川当地水利部门对堰塞湖坝体和泄流渠进行了加固,唐家山堰塞湖成了湔江上的一座天然水库。现在,这座水库的水面高程保持在710米左右,总库容约1亿立方米,水面面积达3平方公里。
“5·12”地震五周年之际,国家水利部宣告唐家山堰塞湖溃决风险彻底消除,绵阳则准备把唐家山堰塞湖建设成湿地公园、级景区,成都还计划把唐家山堰塞湖列为饮用水水源地……曾经危机四伏的悬湖已被驯服,变成了备受关注、保护的一湾碧水。
现在去唐家山堰塞湖有两条通道,一条是堰塞湖形成之前的老路,要穿过作为地震遗址封存起来的北川老县城,路的尽头就是被埋在堰塞体之中的曲山镇楼房坪村。这条路并不好走,仍有几公里的颠簸土路。沿着蜿蜒的山路爬至半坡,眼前出现了几大排崭新的羌式民居,便是重建的楼房坪村了。新村就在原址不远处的一座山腰上。
“5·12”地震让楼房坪村的所有房屋在顷刻间或消失,或倒塌,83户307人中有74人遇难。唐家山堰塞湖当初的泄洪口就在村脚下,2010年完工的新的泄洪洞从村民安置点脚下穿山而过……
楼房坪村的羌式民居修得漂亮,村里的基础设施也都跟上了时代的脚步,水、电、广播电视“户户通”,还建起了像模像样的休闲广场。楼房坪村也有了个新的名字,叫“笛且羌寨”。“笛且”是羌语,意思是“红红火火”。
朱桂翠一家人搬进了新家,儿子在外上学,夫妻俩准备开一家农家乐。“过去靠山吃山,现在靠水吃水。”朱桂翠说。村里已经有几户农家乐在经营着,受制于还不算便利的交通,客人并不算多。但朱桂翠相信,村里的农家乐都会火起来。
另一条能够通抵唐家山堰塞湖的路是新修建的擂禹路。公路沿着库区南侧蜿蜒而过。过去的漩坪场镇变成了漩坪码头,游船、渡船生意红火。当年堰塞湖的排险过程惊心动魄,举世瞩目,现在,这成了唐家山堰塞湖与生俱来的名气。几乎每个来北川的人,都会到堰塞湖走一遭。游船的客票是每人80元,生意红火。路旁的饭店、宾馆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漩坪乡政府现在搬到了景家村。那里是现在闻名遐迩的“玫瑰谷”。
玫瑰种植,是北川县2006年开始大力扶持的产业,主要种植区就在漩坪和禹里两个乡镇。2008年,大面积的玫瑰刚刚进入盛花期,地震爆发,唐家山堰塞湖把这两个乡镇淹到了水下,玫瑰园和精油加工厂毁于一旦。
2009年,北川重新启动了玫瑰种植加工项目,种植点选在了漩坪乡的景家村,现在的种植面积已达千亩。今年年初,景家村玫瑰成功提炼出了国内品质上乘的玫瑰精油。北川已经提出将玫瑰种植面积扩大到2万亩的目标,玫瑰精油加工厂明年即将建成。
淹没村庄的唐家山堰塞湖周边,将会绽放更多、更绚烂的玫瑰花。